昔时少年远 番外二


小阁老和明德爸爸的夕阳生活。以及,曾经明德爸爸的心魔是被兄弟出卖,此后明德爸爸的心病就是他那个鹅纸。程闻道太像爸爸了,根本就是个暗黑傲娇别扭小翻版。明德爸爸拿他是真没脾气,小阁老可以冲谁都吹胡子瞪眼,就是到明德爸爸这儿自带蔫儿菜BUFF。


 @瞻七七 O啦,O啦。



昔时少年远 番外二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脆生生的稚声吟诵惊飞了枝头的两只鸟儿。趴在草丛里的孩子有些失望地撑起身圌子望向旁边同他一样趴在草地上的人:“东楼爷爷,倒是捉住没有呀?”

“哎!”草丛里听不见声的动静一闪,什么也看不见了,严世蕃胳膊撑着地面爬起身坐在地上瞅着还趴在地上望着他的高逸安:“叫你别动,看,惊着了又跑了不是?”

高逸安也爬起身,看看手里空空的蛐蛐笼:“我还是找小五子叔叔去。”

严世蕃正要叫住要跑走的高逸安,忽听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来:“我说今日院子里这般清静,你俩竟是跑这里猫着了。”

高逸安一见明德,嗖嗖地连蹦带跳就蹿到轮椅旁,举着手中的蛐蛐笼:“三爷爷,东楼爷爷吹牛,他根本就捉不到蛐蛐儿。”

明德望着高逸安的眼中满是宠溺,捻下孩子衣领边夹圌着的草学屑:“怎么突然想要蛐蛐儿了?”

原本只有花草植物的院子因为高逸安的到来,如今有了猫,有了狗,对于小孩而言,动物远比植物有圌意思。可是高逸安又有一点与别的孩子有些不同,即便是家养的猫狗他也不愿把它们拘束在笼子里,捆绑于绳索上,梁五曾为他捉过松鼠,鸟儿等活物也都被他放了。明德奇怪孩子为何突然想捉蛐蛐儿困在笼子里。

高逸安指指已经爬起身来的严世蕃:“东楼爷爷说蛐蛐儿每夜叫得烦人,让您睡不好觉。我想把家周围的蛐蛐儿都抓起来,扔到山那边去。这样您晚上就不会被吵着了。”

明德有些好笑地瞅了严世蕃一眼,接过高逸安递到他眼前的草笼:“安儿方才诵的是谁的诗句?”

“少陵先生的绝句。”高逸安得意地扬着头:“方才树上有两只鸟,安儿触景生情,就念出来了。”

“你懂何为触景生情?”严世蕃已经走到高逸安身后,用手呼噜呼噜他的小脑袋:“少跟梁五瞎混,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先去做了,一会儿我来检圌查。”

“可是蛐蛐儿还没捉到。”高逸安有些不愿:“三爷爷夜间还是睡不好。”

明德将草笼收进自己的衣袖里:“东楼爷爷逗你的,我夜间歇得很好。在这里不好好念书,待你爹下次来时见你学的不认真,把你带回金陵念书去。”

两年下来,高逸安同明德和严世蕃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二人对他疼爱有佳,此处又够他自圌由玩乐,高逸安当然不想离开他们回到金陵被圌拘在私塾里。听了明德的话赶紧跑回屋里去了。

因为高逸安的存在,明德命梁五将西屋收拾出来当了书房,每日看着严世蕃教圌导孩子念书习字,听着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合着山间的风,说不出的温馨惬意。

对于明德而言,家是个模糊却又清晰的概念。同叔叔生活的五年,他与流浪儿所不同的只是有个固定的,能让他勉强躲避风雨的窝棚而已。寄居高家的十多年,无非是头上的屋顶坚圌实牢固,不再四面漏风。同梅儿组建的那个家,终于让他有些明白了家是怎样的感觉,奈何得之不易,失之却于顷刻间。此后,他就没了家,也终止了这个念头。

宁波那一役,那场厮杀,那次炮击,明德与严世蕃重逢后再没对他提谈过,他愿意东楼坚信那是他故意借假死下的一步险棋。尤其是当他告诉高剑雄自己是侥幸存活时,高剑雄眼中闪过的那副不会戳破的笑意后,他就再不说这样的话。

阴暗与恐惧在他在意的人中间弥漫了数十年,他不想他们再笼罩一层阴影。他们的不信是善意,是希望。二十多年里他带给他们的绝望不能在继续下去。因此他不会告诉他们,他能活下来根本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

他的存活,带给了他在意的人希望与欣慰,也带给了自己希望。所以,他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在意的人好好活下去。所以,这个小院有了家的模样。

“又琢磨什么呢?”

严世蕃的话音把明德从回忆中唤回,抬眼看了看笑望着自己的严世蕃,明德伸手掸落他衣摆上沾染的尘土:“琢磨你什么时候有个长辈的样子。”掏出袖中的蛐蛐儿笼抛给严世蕃:“自己想玩蛐蛐儿了,竟诓孩子是扰了我休息。”

严世蕃有些讪讪地捏着手中的草笼,腆笑:“入夏以来哪晚蛐蛐儿没叫了?扰人清静又非我胡说。”

明德白了严世蕃一眼:“扰人清静的是这些蛐蛐儿吗?你才是床圌上那让人睡不好的大蛐蛐儿。”

严世蕃拎了拎手里的蛐蛐儿笼:“你若这么说,那你让梁五编个大笼子,把我装进去,扛到山那边去扔了。”说着嘿嘿一笑,推着明德的轮椅在山崖边散步:“反正他整天一副有劲没处使的架势,每天扔我一次,我又跑回来,权当是助他练圌功了。”

明德好笑地摇摇头:“你同败火不对眼便罢了,天天跟阿五较什么劲。”说着已经能看见下山的小径,明德叹息一声:“也不知阿五的事如何了,姑娘家那边对他评价如何。”

严世蕃呵呵乐了:“如何评价?龙配凤,犲对狼。那户人家也不过是普通农家,梁五模样虽小气了些,那姑娘相貌也寻常。梁五身强力壮正值壮年,要干活能干活,要生娃能生娃,能说会道懂来事儿,一身功夫不惧地圌痞恶圌霸,有何可挑剔的?你就是心思太沉,太爱琢磨。”

严世蕃这话其实没说透,他知道明德担心的不是梁五这次去见丈圌母娘能不能过关,而是怕梁五成亲后会离开。自从知道梁五喜欢上山下村里的一个姑娘后明德就陷入了矛盾中,一方面他欣喜于阿五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半,一方面他舍不得这个不是儿子的儿子。

即便严世蕃成天跟梁五不对付,就爱挑他的刺,找他的茬,可严世蕃不得不承认,对于明德梁五可谓忠心不二,处处照顾的妥妥当当,为人子也不过如此吧。有时看着梁五服侍明德的场景,严世蕃会觉得脸上阵阵发烫。不论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还是后来张扬跋扈的小阁老,对于他的父亲严嵩,他从没做到梁五对明德这个程度。

父亲的疼爱宠溺,严世蕃自幼就一一感知体会,姐弟中他永远是穿的最好,吃的最好的那个。虽然在念书一事上父亲是极其严厉、严格,但除此之外,他在父亲身边成长的岁月几乎就是在其所能承受实现范围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还能回想起那年他坠马后昏迷,迷迷糊糊中听到紧紧抱着他的老爹哽咽的自责声。那时因着老爹要赴任不能耽搁,路途颠簸,所以他头部的伤没有养好,最后导致了无法圌治愈的眼疾。如果是在这之前老爹对他是宠爱,自此之后,父爱中更多了愧疚与怜惜。当宠溺掺入愧疚怜惜后,更加滋生出了纵容,对于他的要求有求必应,对于他的索取是一一满足。久而久之,他觉得,他就是老爹骄傲的儿子,他的聪慧是老爹炫耀的资本之一,而老爹对他的爱与付出是理所当然。

他任性,他张圌狂,他恣圌意妄为,他肆意地挥霍父荫下的权力与爱。他晨昏定省时嘘寒问暖,年节寿诞时问候叩拜,父母有恙时他派人寻医问药,老爹需要智囊时他出谋划策……长久以来他自认为他不缺孝道。可是自从看到梁五如何对待明德后,严世蕃意识到自己做的更像是表面文章。

多年来老爹的教圌诲,自恃才智过人的他静心听过几次?每日的问安,无不是巴不得父母两句话问完好放了他回去玩乐?给爹娘的礼物,只要他认为好的派人寻来便是,几曾真正想过爹娘想要什么?爹娘多说两句,他要么不服顶嘴,要么假意恭顺左耳进右耳出,辞出后依旧故我。

他觉得老爹给予他的一切是应当应分,不然就是故意刁圌难。而在梁五那里,照顾服侍好明德是自然而然,他不求回报,也从不想自己付出值不值得。

严世蕃爱找梁五的茬,除去打发无聊时的玩笑,一来是自从他不是小阁老后梁五再不惧他,敢于违逆他;二来是他觉得,如果他不处处挑梁五的短,会显得他不如梁五。

严世蕃蜜罐中长大,从不缺少家庭的关爱,他知道明德珍视家庭,但实在体会不到这种心境,因为即便他失去了官禄,离开了亲人和京圌城那座严府,可这座小院里从来不缺失家的温馨。但作为“已死之人”的他不能再离开这个僻静的山崖,不能联络亲友,作为父亲的他也失去了儿子。

他和明德生活在一起是快乐的,不过这也并不能阻碍他会梦见儿子们。在京圌城时他每天有自己的事务,更有自己整天沉溺且不能展现在孩子们面前的娱乐,因此他与儿子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反正在那时的他看来,生活上,儿子们有一大帮子奶母、丫头服侍,教育上所聘的西席皆是名师,老爹还时常过问孙圌子们的生活课业,处处防着孩子们像了他一样放浪形骸,因此根本用不着他操心。相处时间少,孩子们同他也远不如跟爷爷亲近。可毕竟血脉相连,又岂能不牵挂?因此严世蕃能够明白明德心里的计较得失,只是不同之处在于,他享受过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而明德从没在无想处得到过,哪怕只是一刹。

明德有时梦中会阿五、阿九含混着一起呓语,他从没说过阿九是谁,但严世蕃又岂能想不到?不同于自己在儿子们那里已经是死人一个,无想就在山下,在这里隐约能听见寺圌院的晨钟暮鼓。山上和山下的人都清楚知道对方的存在,可是他们间的阻隔比阴阳两界还遥不可及。

一年中无想会有两三次上山来给明德诊脉。严世蕃已经看了五年这对父子间的客气,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是天下最典范的医患,相互间的尊重与治疗的配合信任。严世蕃已经看了五年明德在无想走后坐在轮椅上沉默失神。

每到这个时候,严世蕃知道唯一能让明德从失落中缓过来的不是他,他能够给明德的心灵慰藉并不能填补他心里的一方空缺。

这个时候哪怕明德对他笑,眼中也有刻意想按捺下去的晦涩。

这个时候只有阿五能让明德晦暗的眼睛重新发出光亮,驱散失去阿九的阴霾。

因此严世蕃知道,梁五一刻不回到山上,明德的心就会悬一刻。就如此刻,明德故作轻圌松,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梁五下山时走的那条小径。

瞥见明德紧紧抠住椅子扶手的手指有些发白,严世蕃有圌意将轮椅退离了路口,向院后推去:“安儿习字的簿子快用完了,一会儿你裁纸,我装线,再给孩子订些出来。”

明德没有立即答话,沉默片刻后才道:“东楼,是我拖累了你们。”

见明德用手捏圌掐着他已经没有知觉的双圌腿,严世蕃蹲到轮椅前握住那双微微有些颤圌抖的手:“你若说此言,便是责我的不是。”见明德想要说话,严世蕃止住他的话音:“当日我若不差你去宁波,你就不会遭此一劫。再往前述,当年若不是我迫你追随我灭了沈家,也就生不出后来的恩怨,你与无想也不会骨肉生离,如今相见不相认。”

“但因此结识东楼,纵有遗憾,却不后悔。”明德终于抢过话头:“那些都是前尘往事,可如今是我累了你们只得因我这残躯委身于此。”

“明大人说的什么玩笑话?”严世蕃薄唇轻勾,眼中闪出了小阁老那久违的冷笑:“即便你如今健步如飞,上可揽星,下可擒龙,我严世蕃又岂敢出了这山头半步去?昔日的明大人作圌恶再多,也不过是受我指使,姓徐的,姓张的更恨你还是更恨我?明大人所做一切皆是源于我,你若责怪自己就是责怪我。”

见明德虽然收了话语,眉头依旧紧锁,严世蕃缓了语气:“你这行伍出身之人,怎倒是染上了些腐儒的酸气?莫说梁五那小子此次说亲成与不成,即便成了,他也不会离去。你莫忘了,梁千户跟着明大人也是招了多少人恨的咬牙切齿?纵先不说他与你的情分,单说离开此处,到了外界他能安心过活?”见明德想否认,严世蕃抢言:“你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不就是因着此事?梁五追随你十余年,你还不知他?他若会离你而去早就走了,又岂能挨至此时?”见明德又垂头盯着自己瘫圌软无力的双圌腿,严世蕃又缓和了自己习惯性提高的语气:“梁五至今仍追随在你身边,并非因着你的腿。就似即便如今我可自圌由出入市井,你就会弃我不顾?”

明德听着严世蕃的话沉吟片刻,摩挲着手指:“是我太过自私,竟想将阿五拘在身边。他该当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

严世蕃哼哼一笑:“梁五你还不知道?属狗的,你拿棍圌子撵他跑,一回头,他已经回墙根儿那趴着了。”说着收起玩笑:“你呀,关心则乱,你拿阿五当儿子,阿五何尝不拿你当爹?放心吧,撵都撵不走。”

明德正要接言,忽见林中飞鸟惊起,少顷后,竟是听到一阵人声嘈杂。居住在此五年,除了败火、无想和偶尔路过的猎户,鲜少有外人到来。就连山下砍柴的村圌民也几乎不到这里,这突然来的人是谁?

严世蕃见明德又棱起了眉梢,想着宽慰他:“莫不是梁五谈成了,带着姑娘家的人来了?”

明德还不及答话,只见路口突然跑出来一个陌生的青年,手中持着锄头,看见明德和严世蕃后冲小路上叫着:“就是他俩!”青年话音刚落,涌上来十余个汉子,个个手中不是锄头就是铁锹,气势汹汹地就到了二人跟前,将他们围住。

严世蕃下意识拉着明德的轮椅退到崖壁下,强自镇定着:“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上来的青年没答严世蕃的话,只是指着他扭头向人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人:“就是他!我没胡说吧,他眼睛跟咱们不一样!”

莫非是严世蕃的身份被察觉了?!明德感觉到严世蕃抓圌住轮椅的手在颤圌抖,回手握住捏了捏,示意他稳住,又看向眼神皆不善的众人:“你们持械闯入我家所为何事?”

那老者打量了明德两眼,走到他跟前:“我瞧你倒是个常人,你身后这人是妖圌怪,我们来要将他带走。”

严世蕃听见这话,惊吓之余竟是笑了出来:“老倌儿,你说的什么笑话?我怎么是妖怪了?”

老者狠狠地盯着严世蕃:“我们村向来平安无事,上个月起突然出现怪病,已有七人因此丧命。罗仙人说是山后有妖气,乃是一只碧眼妖怪作祟,若不将这妖怪拿去作法除掉,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活不了!”指着严世蕃:“这座山我知道,以前并没有这房子,你的眼睛就是白色的,又突然出现在这里,你不是那碧眼妖是什么?!”

明德知道严世蕃性圌情冲动,受不了他人言语刺圌激,因此忙示意他不要说话,抬头看向老者:“老哥可是村长?”见老者点头,继续道:“我二人在此处安居已逾五年,若真如那罗仙人所说,五年之前贵村就该出现异象。你再看此处山下村庄,村圌民可有异样?”

见村长一时无法接话,领头的青年大喊道:“村长,别跟他们废话,是不是妖怪把他带到罗仙人那里去就知道了!”

这群人究竟什么身份明德与严世蕃都不知道,再说,即便他们所说是真,那所谓的仙人为了骗财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所以严世蕃绝对不能被带走。可如今梁五不在,明德残了双圌腿,严世蕃即便有些气力也只是相对于文弱书生而言,他又岂能力扛得过常年地里干活卖力的农圌民?眼见众人冲上来抓严世蕃,明德只能帮着严世蕃推着近前来的人。

混乱中,惊慌又气恼的严世蕃不知道从谁手里拽过了一把铲子,也不管眼前的是谁了,大喝一声就抡了起来。这下是刺圌激到了本就激动的村圌民,本来只是徒手使蛮力想要摁住严世蕃的村圌民们开始棍圌棒拳圌脚相加起来。

严世蕃当年没少拿东西砸人、扇人嘴巴圌子,可那时被打的人只能站好被他打,没人敢反圌抗。眼前的村圌民们岂能还想以前那些人?没两下,严世蕃用于抵挡的铲子就被人挑开,左脸上挨了一拳立时眼冒金星,本就只有左眼能视物,这拳一挨是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响着的是激愤的咒骂声,脑袋一沉,知道自己头上又挨了一下,接着肩、背、腰都传来闷痛。小圌腿骨突然袭来一阵剧痛,站立不稳的严世蕃摔倒在地,只能凭着本能抱住脑袋蜷缩起身圌体保护自己。

严世蕃从小到大还没挨过揍,小时候手板心挨老爹的戒尺就是顶天的责罚了。他看过别人挨揍,打得鼻青脸肿,他指使过下人打人,打得皮圌开圌肉圌绽。当年他不也让牛四抽的明德浑身是血?他知道圌人挨揍会痛,只是那是别人痛,与他无关。如今他知道,挨揍真的是件极痛苦的事,周圌身传来的疼痛使得眼角已经出现了湿意。不是他熬不住流眼泪,是疼痛使得他不自觉地紧闭着眼睛,生生挤出了眼中的液圌体。

严世蕃知道圌人挨揍时会痛得喊叫,得志那会儿他没少听,惹他发圌怒的下人们被拖下去行家法时,经常能听见各种不成调的哀嚎声。当年他掰折明德的手指时,明德也忍不住惨叫过,即便顽强如明德,也会忍不住生理上承受不住的痛感而失声。可此时的严世蕃哪怕被一群人打得晕头转向,心里始终有一点清圌醒,他不能喊叫,不能痛呼,他只能咬牙忍着,用这种方式不让明德替他担心。他是那“碧眼妖”,明德不是,他不能让已经身受病痛折磨的明德跟他一起蹚这趟不知凶吉的浑水。

当年是他拉着明德下了地狱,如今明德好不容易能活在阳光下,即便不能与儿子相认,终究能在这山上遥望,他的生活并没失去所有希望。他曾经用手段迫使明德在阴暗中活了二十多年,剩下的时日他要他继续活在光圌明里,也算是报答了他救命之恩。

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下,周圌身的钝痛让他意识有些模糊,忽然似乎被什么重物压住,耳边依旧嘈杂,但痛感没有再增加,或许是自己被打傻了吧?严世蕃想着竟咧出一丝笑,这也好,感觉不到痛任他们怎么打都没事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温热的液圌体在脸上滑圌动,有些痒,严世蕃正觉得奇怪,忽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一些,恍惚中好像听见又有脚步声走近,接着身上的重物被挪开了,有双手似乎在扶他。

松开抱着脑袋的手臂,严世蕃睁开因为紧闭而模糊的左眼,逆光下,败火的脸第一次看起来是这么的顺眼。忍下从头到脚的痛楚,严世蕃挤出一丝笑看向轮椅,却发现椅子上空空如也!转瞬间痛感变作了惊麻,胸腔圌内的心脏在那一刻似乎停跳了片刻,待脑中闪过的空白再闪出时,狂乱的心跳击圌打着胸膛!

明明手脚都发软,可严世蕃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气力推开眼前的败火,他的身后,无想搂圌抱着瘫坐在地上的明德,一手按住的肩膀上还在往外涌着血。

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液圌体,看清是猩红的血液。这一刻,恼怒变作了力量,一把拽住身边的一支铁锹,严世蕃拄着锹把站起身,青肿又发红的左眼盯着已经被和尚们拦退到一旁的村圌民,声音从咬着的牙缝里挤出:“谁打的?”没有人应答,严世蕃指着明德:“谁打的?!” 

村圌民们相互看了看,仍是没有人答话。

瞥见严世蕃提起铁锹就要冲村圌民们冲去,败火赶紧一把将他扯住,夺下了他手里的铁锹。可是严世蕃已经失去了理智,红着的双眼似乎要吃圌人一般。败火赶紧让通林、通泉他们先带村圌民们下山。

败火说什么此时的严世蕃一句也听不进去,几乎扯碎了衣衫,他也死命挣着要去追赶村圌民。

就像疯圌子一样——事后,败火是这么形容当时的严世蕃的——目眦欲裂,散乱的头发,扯裂的衣帛,紧圌咬的牙关渗出的血丝。仿佛什么人、什么事,都无法阻挡严世蕃扑过去咬死那些人!哪怕拽断了他的胳膊,扯断了他的腿,他爬也要爬过去,不将他们撕碎誓不罢休!

可仿佛毕竟是仿佛,世间万物终有相辅相制,那一声“东楼”,就是严世蕃的定身咒。


药香味在小院里并不陌生,就连高逸安都懂了煎药的顺序和要领。只是同以往不一样,高逸安并没有见过这么血圌淋圌淋的场面,哪怕如今明德和严世蕃都安然地在他眼前,孩子的脸色依旧发白,竟是同明德的脸色相差无几。

而此时脸色发红的是梁五,原本带着提亲成功喜讯回来的他,此刻再无一丝喜悦。懊恼与自责使得他唇边的胡子不断抖动着,若在平时高逸安在严世蕃的怂圌恿教圌唆下会笑说他长的是老鼠胡须,可现在没人敢去招惹。谁都知道,此时谁一句话稍有不对,梁五会对那些村圌民做出什么事来不难猜测。

明德的肩膀被锄头挖中,庆幸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拿锄头的人手不太准,只挖伤了表层皮肉,没有伤筋动骨。身上挨了不少拳圌脚,也好在他年轻时在军圌队操练身圌体打了个好底子,筋骨硬,没有内伤。

严世蕃浑身青紫,眉眼皆肿了,不过有着明德护在他身上挡了更重的击圌打,看着吓人伤的却也不重。


安顿好二人,败火先行带着少林弟圌子们回寺去了。无想去厨房给二人制圌作外伤药。梁五抱着惊魂未定的高逸安坐在炕边咬着牙沉默不语。

明德看了看旁边还在生闷气的严世蕃,笑看向高逸安:“安儿今日可是头功一件,你怎知去找和尚们?”

高逸安的声音还有些发圌颤:“东楼爷爷教的,说有什么事就去找无想师父。”

明德闻言面色一滞,片刻后又拾起笑意:“阿五,姑娘那可有好消息?”

梁五低了低头:“这些皆不重要了,以后除了去少林寺找和尚给大人捡药,我再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我们又不是安儿,还得你看圌护着。”明德笑着用胳膊碰了碰严世蕃:“是不是?”

严世蕃心情不好,没了虚头巴脑的耐性:“谈妥了就把媳妇娶上山来,你在,看那群愚圌民还敢前来撒野!”见明德望着自己,严世蕃语气缓了些,但话依旧硬:“你瞪我也是这话!先不论你心中舍不舍,单生活一事,能离了梁五?”

明德示意梁五先带高逸安出去,待听不见二人的脚步声后才开口:“村圌民也是受人蒙蔽,如今无想答应前去查看,若是疫病,待无想给他们解除了病痛,一切误会皆澄清了,何必再生这闲气?”

“我是为这事着恼?”严世蕃说着一把揪起垫在腰下的枕头摔到炕尾:“明德,你告诉我,我是否真的这般无用?你都这样了,我还得你来保护我!”

“我怎样了?”明德平静的语气倒叫严世蕃接不上话,见严世蕃觉察到自己失言不吱声,明德淡然笑笑:“我是个废人了。”

严世蕃耷圌拉着脑袋:“你若这么说,我岂不更是废人?” 

明德没有接严世蕃的话,转了话题:“为什么要教安儿去找无想?”

严世蕃沉默片刻,爬去炕尾捡回枕头:“他是你儿子,与你有关的事不该找他?”

明德深吸口气,闭上眼睛:“东楼,你在怕什么?”身边的人没有回应,明德睁开眼睛看着他:“你我二人,还有何事需要隐瞒吗?”

严世蕃轻圌握住明德因被踩圌踏而发紫的手指:“今日圌你说你拖累了我们,实则我才是那真正的累赘!”严世蕃低下头故意避开明德眼中的焦虑:“明德、明大人,抗倭为国捐躯,即便你如今出现在世人面前,你也是那幸存的护国英雄。而我,国之蠹贼,再不敢露面。若非因我,梁五可以带你去更好的地方,也就没有今日这无妄之灾,更不会因着我的身份,而不敢前去村庄讨个公圌道,只得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今日圌你也看见了,梁五要下山找药,采买,不可能时时刻刻皆在。我,百无一用,真遇着事了帮不上你忙,还反累了你受伤。不管无想与你怎么说,怎么做,我坚信这世间最不会害你圌的圌人也有他一个。我往日若不教安儿这些个,今日会有怎样的后果?”严世蕃抬头看向默默无语的明德:“你说,我怕是不怕?!”

明德无圌言圌以圌对,严世蕃的担忧有一定道理,这里毕竟没有与世隔绝,此后还会遇上什么人或事也无从得知。一时间明德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反握住严世蕃汗湿的手沉默不语。

门帘掀动,梁五端着药进了屋来,似乎并没有看见炕上二人苦闷的脸色:“大人,后山坎上那块地,您原说想开垦出来再种些果蔬?”明德突然被梁五这么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愣着点点头。梁五先将药递给严世蕃:“果蔬哪里都能种,那块地我想盖房子。”

严世蕃懂了梁五的意思:“人家姑娘甘心住这山上?”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我,大人在哪她就得在哪。”梁五话音刚落,高逸安拿着无想给他的伤药也跑进了屋来,梁五接过孩子递来的药膏:“小崽子,伯和婶给你生个弟圌弟妹妹陪你,好不?”

高逸安眨眨眼:“伯和婶?谁?”

“噗!”严世蕃一口喷圌出刚喝进口圌中的药,咳呛地哈哈直笑:“说你小五子叔叔和他的媳妇!”

高逸安恍然大悟,点点头:“好呀!”话刚说完,又皱了眉头:“小五子叔叔的孩子叫你们也是爷爷吗?”

明德点头:“怎么了?”

高逸安挠挠脑袋:“为什么?无想师父才是三爷爷的儿子,小五子叔叔又不是,为什么他的孩子们可以叫你们爷爷?”

无想刚进门,听见高逸安这话怔在门口。明德见无想脸色微变,情急之下赶紧道:“莫胡说,无想方丈是佛门弟圌子,我岂能与他言父子?”

“为什么?”高逸安一脸想不明白:“佛门弟圌子就没有爹吗?”

“不是没有。”梁五白了无想一眼:“是不认!”

“阿五,你带安儿到外面去玩。”明德不知道高逸安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加之梁五向来对无想颇有微词,他二人再说出什么来,无想与他一年那三两次的见面只怕也没了。

梁五带着高逸安走后,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谁都没说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无想又挪动了步子走到炕桌前,拿起桌上的伤药在烛上烤着:“年纪大了,虽没伤筋动骨,但也得仔细将养。”

见无想只是眼看着手中的药,并不看任何人,严世蕃忍不住开口:“无想大师是同我说,还是跟他说?”

无想烤着药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动作:“二位施主皆是。”

严世蕃不顾暗地里拍他手的明德,坐直了身圌子:“无想,不,程闻道,五年了,今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程肃做出了什么事我不信你仍不知晓。报仇不对?你当初不择手段,一心要杀了他报仇的时候呢?你自己就可理解?对,他跟着我是做了不少坏事,但都是我指使的,他奉命罢了。可你也别忘了,没他哪来的你?除了他生了你,他若不偷放了你圌娘,你能活下来?能去给程肃当儿子?”挡开明德想阻止他说下去的手:“他有错,可也赎过罪了,至少对你,他已经赎罪了。你别跟我扯什么天下苍圌生,你爹为国浴血拼命,却遭程肃陷害时,天下苍圌生在何处?要论时局,我比你清楚,要谈大道理,我比你会说!认他是你生父,叫他一声爹,怎么了?就当不得那护国圌法圌师,少林方丈了?你们和尚口口声声破执、破执,此不也是执念?当年玄奘法圌师取经归来,还回老家给爹娘理坟呢,他比你不是大德高僧?人家怎就没不认爹娘?”

无想任严世蕃在旁训斥滔滔不绝,自加热了伤药给明德敷好。又拿起严世蕃的那份看向他:“严施主?”

严世蕃见自己说的口干舌燥,无想就跟没听见一般,哼了一声:“我自己敷,用不着你!”

无想倒也不犹豫,放下伤药走了。

严世蕃瞪着眼睛看了看无想走的方向,又扭头看着明德。见明德只是淡然的看着自己,严世蕃眨眨眼:“我可没骂他!不是我骂走他的!”

明德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拿起无想放下的伤药,示意严世蕃坐到近前来:“既然是在人圌世圌间,又哪来的圣圌人?怪不得他。”

“嘿!”严世蕃又瞪起了眼珠:“谁跟我说你俩不是亲父子我撕了他的嘴!我在一旁上蹿下跳,你们父子当看耍猴是吧?!”心里越想越不忿,推开明德给他敷药的手:“程闻道就像你,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把心掏出来捧到你们跟前,你们还能捏圌捏看看是不是柿子!”

眼见着明德眼底的笑意逐渐散了,严世蕃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过激,可面子上又下不来,扭过头假装没看明德的神色,解圌开衣服:“不是要给我敷药吗?你倒是敷呀。”

明德轻轻地把药给严世蕃敷上,仍是听他嘶一声抽口凉气,又更加放轻了手劲,轻柔地抚平药布:“很疼吗?”严世蕃拧着脖子不吱声,也不回头,明德轻叹出一口气:“我知道,我曾负了东楼的心意……”

严世蕃抢过话头:“疼!疼的心抽抽!可不是为我自己。”严世蕃转过身,同明德面对面坐着,与寻常一样给他按圌摩着他的双圌腿,似乎严世藩心中有着执念,每天这么按圌摩,或许哪天明德的腿就好了:“明德,我花了二十多年,才让你对我敞开了心。程闻道太像你了,我怕,我怕你真的等不来那一天。”

明德按住严世藩给他按圌摩的手,这原本被保养的很好的手,今日一番打斗,抓破了好几道口子。轻圌抚着那些细小的伤口,明德轻声道:“如果我执意要等下去呢?”

严世蕃没好气道:“你就是飞蛾扑火的傻圌子!”稍停顿,语气中带着无奈的笑意:“我就是陪你扑火的另一个傻圌子。”见明德看着他笑,严世蕃别别嘴:“笑啥笑?都是看在你今日陪我挨揍的份上。”

想起明德的药还没喝,严世蕃下炕去桌子上端了药碗递给他:“对了,今日我要真被那群人抓圌走了,和尚们又没到,你说我该怎么办?”

明德接过碗,吹了吹面上的药沫:“提醒他们,别忘带上我。”

“你跟着去又能如何?”严世蕃去拿筷子将明德药碗中的药沫篦了干净。

明德喝了一口药,咂咂嘴:“依东楼兄刚烈的性圌情,定是要骂,不才如今再无别的本事,也只能随着东楼兄骂他们了。”

“哦?”严世蕃觉得这话甚为有趣:“那骂过之后呢?他们仍说我,或咱俩是妖怪。”

明德仰脖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好似那是一碗酒:“若生一起生,若死一起死。”


无想收拾好药炉下山时,听见了屋内传出的笑声。抬眼望向西方斜阳下的云曦,他也漾出了笑意。


28 Aug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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